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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占武丨再见大牟山

史占武 体验大地 2021-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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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节前,“体验大地”公众号上,重发了我缅怀父亲的长文《怀念父亲》,那篇文章,是自从父亲2015年9月16日去世之后,直到父亲的周年祭之间,我陆续写作而成。

父亲的去世,对于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其中缘由在《怀念父亲》一文中,已经多有提及,父亲的去世,对于我的弟弟,又何尝不是一个巨大的痛苦呢,在2015年12月,他也曾撰写了一篇长文以纪念父亲。此文曾刊发于故乡的报纸上,引得许多人慨叹唏嘘。

如今,我跟弟弟要来此文,发布于“体验大地”之上。

因为我和弟弟的性格禀赋与人生经历之差异,虽然我们都继承了父亲和祖父雅好文艺能书擅写之长,但是,我们姐弟的行文风格还是大有不同,想必读者诸君阅毕,亦有察焉。

对于我们的父母,他们是很骄傲的,他们认为,他们含辛茹苦,养育的这一双儿女,终成桃李栋梁,至于我们姐弟,则正如我在前文中所说的那样:

面对亲人的死亡

好好地活,便可以

让死活下去

哈利路亚!

——史金霞

史占武

 一 

大牟山是我老家村子旧称,一个地图上早已消失的名字,只在当地人闲谈话语中才会偶尔提起。


大牟山村头有个小山包,因皆为红土,故称红土山,大名却不俗,叫牟山。没人了解或关心牟山的来历,只在县志中查到唐代依山建村故名,民国时期分为大、小牟山。土话牟的发音是没有的意思,有句话叫“牟山有山,孤山俩山”,概言牟山听上去没山其实有山,另一个叫孤山的却是两个山头,透着一种朴素的幽默。


漫说相比名山大川,就在当地牟山都算不得什么。举目四望,瀑河水库大坝起点依靠的山叫石龙山,大坝尽头遥遥相望另几座山,叫得上名字的有孤山、黄山,皆为太行山余脉。向西眺望则更是群山连绵,天气好的时候能看见巍峨耸立的狼牙山。而在那之前,先会看到一座更特别的山,一座像口大锅一样反扣在地上的大山,这山名为釜山,也称釜阳山,当地人更习惯叫它锅顶山,因为它实在是太像了。史书记载,釜山是黄帝大败蚩尤后合符之地,村里老人说那山下压着海眼,直通大海,如果锅倒了就会引发大水,把一切都冲走。


早年牟山上有个八角楼的庙,供奉白衣奶奶神像,应该是白衣大士观世音吧。俚语“大牟山有个兔子精,不下雨就刮风,白衣奶奶普众生”。每年农历二月初八红土山前香烟缭绕人声鼎沸,大牟山连同附近的村子如同过节,人们赶庙会、祈平安、访亲友、买东西、看大戏。还有一种说法却把白衣奶奶和白娘子联系到了一起,破四旧运动红土山庙遭拆毁,据说拆出一条大白蛇,被人打死,然后那人回家就在镜子里看见蛇,不久就病死了。九十年代在旧址地基上重建了一座白衣奶奶殿,但明显小了很多。有一年冬春之际,本村一个在牟山旧村承包地的男人,在乱坟堆下的石头窟窿里看见成群的蛇缠绕在一起,又惊又怕的他找来剧毒农药灌进去,蛇爬出来死得到处都是,之后他得不治之症死了,村里人说是伤天害理遭了报应。


 二 

我家在大牟山生活了多少代无从得知,只知道清末的时候这户姓王,男主人是在京城给宫里唱戏的,行当是武小生,就是演吕布、周瑜、赵云、杨宗保这类角色,人长得俊,戏唱得好,身段利索。他艺名“王七君子”,据说某天给西太后表演,老佛爷高兴了有赏,谢赏的时候问你叫什么名儿啊?答王七君子,结果引来杀身之祸,好像这回答犯了大忌讳,在西太后听来,君子亦即天子,七和欺同音,王就是王侯,王侯欺了天子,岂不是欺君之罪?于是就赐死了。当然也许是七君子和六君子听上去太相近了,慈禧对维新党人恨乌及屋,王七遭了池鱼之殃,总之是稀里糊涂的送了命。


男主人死了,家里日子还不错,只是没儿子,仅有俩女儿,后来大女儿招了上门女婿,二女儿出嫁到外村。老人死后姐俩为家产起了纷争,老大说我招上门女婿就是养老送终传后擎家业,老二说一奶同胞我也有份儿,后来经了官面儿,判老二赢,分了一半儿家产。老大觉得委屈,跟女婿说咱也不算上门女婿了,改姓你的姓吧。这女婿是博野蠡县一带人,姓史,两口子生过一个女孩儿没拉扯活,后来就不生养了,过继了釜山瓮家小儿子续香火,取名叫史老存,就是我曾祖父。


 三 

毕竟有祖上家底,史家家境殷实。我曾祖父识文断字,成年后与本村大户张家四闺女成亲,儿女双全,儿子大名史儒,小名金,就是我祖父,女儿大名史敏,小名玉,我喊她姑奶奶。


我的曾祖母,张家闺秀


日子依然好过,祖父十二岁的时候,家里包办婚姻娶了比他大四岁的街坊盛家闺女,据说因为年纪小,娶亲的时候连马车都上不去,是被人抬上去的。成亲后祖父就考学上了保定红二师,我祖母生了我父亲,大名文林,小名昌,后来陆续又生了仨孩子,大叔,大名文森,小名顺,大姑叫文秀,二姑叫文启。


祖父学成回乡,在范村完小教书,年岁也不过二十左右,有文化自不必说,口若悬河、能言善辩,而且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仪表堂堂,风流倜傥,多才多艺。据我所知除了教学他还会修理电器、收音机,会照相、洗照片,会养蜂等等,一年到头总有天南地北的朋友来往交游,在本县铁路以西也算小有名气。然后就出了风波,他年轻有为,比学生也大不了几岁,自己又是包办婚姻,难免有些新思想或者说不安分,总之和一个女学生好了,也是本村的,姓逯。当时我父亲八、九岁,二姑还没满月,女方就自己带着小包袱跑进了门,然后我祖父祖母还有第三者仨人就在村公房边上打架,半个村子的人围着看热闹,父亲大叔他们吓得往柴草堆里扎,后来明白了啥事,更觉得脸上无光,抬不起头。


祖父和祖母离婚,又娶了逯家闺女,父亲却害了一场大病,几乎丢了命,高烧不退,迷迷糊糊的一个劲儿叫妈,曾祖母把新儿媳喊过来说你妈来了,父亲不搭理她,没办法又去托人叫我亲祖母,祖母来了抱着父亲娘俩哭,祖父在外屋也哭,父亲的火气总算下去了,病也慢慢好了。祖父其实也犹豫,偷偷找祖母说等着他,早晚让新人走,还让她回来,祖母就去天津给人当保姆,可最终还是没兑现,四年后无奈改嫁到了解村高家。父亲并不是最惨的,还有个襁褓之间的二姑,祖母没带走,家里又怕拉扯不活,就送去户木赵家奶着,结果一来二去就不给了,算是送人了,后来还差点被那家卖掉,二姑至今不愿提起那些,肯定是怨恨。祖父也没得到幸福,因为婚变被开除了教职。后祖母又生了四个孩子,大女儿叫文芹,因为原来的二姑送了人,所以接着排二姑,二的叫文慧,儿子叫文杰,因为属羊,小名羊儿,老闺女叫文英。后祖母后来得了痨病,父亲和大叔用板车拉着她去大王店医院看病,医生也没办法,回来路上就断了气。亲祖母在解村也生了四个子女,大女儿荣,二女儿兰,三女儿芬,儿子叫宝山。所以我有仨叔叔,八个姑姑。


大叔老叔老姑曾祖母和我们姐弟


祖父不教书之后没干过什么长期正经的营生,家里人口多,生活日渐窘迫,祖上传下来一些家什也送人的送人,变卖的变卖,败坏殆尽。58年修水库搬迁,仅存的一些古董瓷器、金银细软偷偷埋在老家猪圈地下,后来不知所踪。我上大学的时候,听说有年夏天祖母的两个本家侄子在水库旧村大概位置挖了半个多月,不知找到什么没有。


 四 

说起大牟山就不得不提到瀑河水库。瀑河的瀑读鲍,发源狼牙山石虎岭,古称南易水,荆轲刺秦王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易水滩据说就是这里,还有战国的燕长城,我曾见过小伙伴捡到的箭头,被打磨得雪亮,散发着凛凛寒光,羡煞人也。瀑河自西向东流,到易水滩折了个弯,由北朝南进入徐水境内,旧村落沿瀑河两岸星罗棋布,大、小牟山在河西,范村在河东。1958年前后战天斗地大兴水利,各地都大搞水库,平原地区尚且建了不少,何况山区了,于是瀑河水库应运而生。据说当时有高人提出异议,说选址的地质条件不适宜修水库,但也阻挡不了“人定胜天”和“驯服瀑河,锁住蛟龙”的万丈豪情,全县动员,无偿出工,还有周边县和驻军的支援,大干快上,三个月水库建成,然后发现果然底漏,蓄不住水。五年后的63年大水却拦了洪,那年洪水太大,大雨连下了七天七夜,水库大坝不堪重负,多处崩塌、管涌,坝体震颤、裂缝而告急。为了保县城和下游,只好扒开副坝,滔天的洪水就像锅顶山倒了一样,冲毁了户木,淹没了泄洪区。


瀑河水库


水库虽然几近荒废,移民却是铁打的现实。水库移民就近解决,库区里的村子向四外疏散,范村搬到大坝外侧改名新农村。小牟山稍微远一点,一直往东去了户木乡一片盐碱地,改名幸福村。大牟山则搬到了水库西南群山环绕的一隅,改名新乡村。因为水库经常没水,库区原来各村的地就两用,蓄水的时候是水库,干涸的年份还归各村耕种,称之为水占地,小牟山搬太远了不能回来耕种,地就归了大牟山。


新村一个特点是街道整齐划一,外人来了经常认不清街道,还有个问题是地质条件不好,因为在山坳里,雨后山上下来的水对村子是个威胁。建村的时候应该是考虑到了这点,在村西山脚下挖了一道深深的沟渠,每当下完雨,沟里汇聚的山洪轰鸣着奔向村北的大沟堑,然后汇入水库,水大的时候北沟就和水库连成一片了。记得大概我七、八岁的时候,一场大雨,大人小孩儿都站在沟沿上看水,不知怎么我就突然冲进了水渠里,是老叔跳下去一把拉我上来。后来村西的沟渠被老百姓打场占地填平了,山水径直流进村子,每次下雨街道就成了小河。因为地势西高东低,雨水哗啦啦的往东灌,很快就出了状况,有的院子地面被冲开了深不见底的大裂缝,还有的炕和锅台都掉下去了。上边派人勘测,说地下是个大溶洞,被山洪冲开了,没办法,除非搬村。一时议论纷纷,有说往农场搬的,有说往县城搬的,还有说往北京搬的,但都是异想天开,最后村子没搬,村西山脚下的排水沟又被挖了出来,山上流进村里的水少了,问题也就显得不再那么迫切,大牟山暂时避免了二次搬迁。


暮色炊烟中的大牟山


 五 

有这么兄弟姐妹12人,其中同父异母的8个,同母异父的8个,既不同父又不同母的还是8个,请说出其家庭关系。这是我根据父亲那一代人的真实情况在家里开玩笑拟的题。在这个奇怪的大家庭里,父亲是长子,所有弟妹的大哥。


在父亲之前,祖母生过一个男孩,不幸染霍乱夭折了,所以父亲出世后能活命就是家里最大的愿望。曾祖母为此使出了民间秘术,用针线蘸了墨汁,从婴儿眉心、耳垂扎过去,名为“破官星”,据说如此这孩子就好成人了,但代价是他这一生再无官运,是虎得卧着,是龙得盘着,永远不会有出人头地、飞黄腾达的一天。


史家三兄弟


也许是先天不足,父亲小时候病病歪歪的,也不招人待见,十来岁了还淌着大鼻涕,家里人称“老软儿”。比他小两岁的大叔却生得壮实,干净利落,人也精明,他就叫“老硬”。那时候家里已经很穷了,小孩儿连裤子都穿不上,冬天太冷就钻到老人的棉裤里御寒,经常是老软儿钻曾祖父的裤筒,老硬钻曾祖母的裤筒。夏天情况好一点,只是“瓜菜代”经常吃不饱,得着一回能吃饱就撑得够呛,哥俩喝一肚子稀菜汤,抚着发亮的肚皮躺在村边河堤上担心下一顿吃啥。打那时候起父亲落下俩毛病,一是“紧嘴子”,就是吃饭着急,等不到熟就得下手。大概因为人多粮食少,不抢就吃不着吧。二是“草包肚子”,怕也是饥一顿饱一顿把胃口撑出的毛病。小时候父亲骑自行车载着我去樊村赶集,小孩儿都是坐在自行车前边大梁上,一路那草包肚子往前拱,气得我到家就告状。


年轻时与唐国强相像的父亲


但父亲也并非一无是处,他身材中上,浓眉大眼,年轻时候的照片和唐国强很像,中年以后就更有派头了,村里有个傻小孩儿,每次大老远看见父亲就喊:毛主席!毛主席!但休说当官,父亲连农民身份都没能摆脱。父亲颇有才艺,初中毕业文化不高,但能写会画,半个村儿的春联都是他写,谁家盖新房写个鸿福高照画个熊猫竹子的也找他。父亲还能说会唱,二胡、扬琴、月琴,口琴各种乐器都拿得起,京剧、豫剧、老调梆子、样板儿戏都能唱两段儿,拿手绝活儿是京东大鼓书,得到过董湘昆先生的指教,后来和老叔一起走村串户演电影,到哪个村儿先都得唱一段儿,那架势,手握铜板,大鼓一敲,字正腔圆,顿时满堂喝彩。年轻时有几次部队招文艺兵都被看中,却因村里派性矛盾,被与祖父对立的一派大队干部破坏而去不成。


父亲与我合奏


当不了文艺兵的父亲十八岁就当上了生产队长,后来又到玻璃厂上过班,在集市上当过管理员,考过乡文化员却被后门顶掉,还当过一任村主任,后来乡里成立工商所,就去做了临时工,一干就是三十多年。


父亲与工商管理部门的同事


在所里父亲是文武全才,写总结报告是他,包片收管理费还是他,别人管不了的大小老板地头蛇,都和父亲一见如故称兄道弟。每任所长都离不开他,但就是转不了正,有一回任命父亲个协主任的文件都发下来了,却又被上面一个机构改革令收回作废,直到年岁大了被辞退回家。父亲也曾想过把自己的情况写成材料向上反映,但时任所长拎着好酒上门,带着哭腔陪好话,他也就碍于情面不再追究。没成想两年前意外落实了老放映员政策,这多少给了父亲些安慰,一辈子当不了官也没正式工作的父亲,晚年得到了每月300块的补助。


父亲在电影放映队时期


 六 

母亲姓乞,和老姑重名,也叫文英,出生在遂城,北宋杨六郎镇守三关的地方。父亲和母亲打小就认识,因为祖父和外祖父是朋友,两家熟络,但母亲反对“青梅竹马”这个词,父亲年长三岁,他们玩儿不到一块儿。


外祖父本名家瑞,祖籍邢台清河,家里人在各地谋生,有的经商,有的做官。他被过继给在遂城当民国政府警察局长的叔叔,改名继昌,叔叔成了父亲,父亲就成了大伯。闹日本的时候,当警察局长的父亲死于日本兵之手,本来也不会死,别人都跑,他不跑,因为他迷信一贯道,认为自己有法力会隐身,结果就被刺刀挑了。外祖父参加八路军当军医,南下渡江的时候染肺病退伍,留在当地行医谋生,先后在遂城、广门、屯里等地开诊所,也就自然而然的和交游广泛的祖父成了朋友。


母亲的童年可谓悲惨。外祖父脾气非常不好,对家人可以用暴戾和残忍来形容。母亲连自己的生日也不知道,两岁大的时候亲娘得了月间病死了,留下她、一个姐姐和刚满月的弟弟,弟弟由亲戚奶大,过继给人。后来外祖父陆续又娶过两个女人,第一个怀着孩子被赶走了,第二个留了下来,生下三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母亲从小没亲娘,生父又是个暴君,哪会有人记得她的生日。


说外祖父是个暴君丝毫不为过,我至今记得,每次姨舅他们来看母亲,姐弟几个述说过往经历都会抱头痛哭,那些惨状仅是旁听就足以让人股战发指:比如动辄一个不高兴,就会对孩子整晚罚跪门槛,他一觉醒来如果发现跪着的打了瞌睡,跳下炕一脚踢倒重跪;比如三伏天让孩子在太阳底下罚站,他午睡完了看罚站的摇摇欲坠,端起一盆洗脸水就浇个透心儿凉。母亲曾经被逼得发狂失忆数日,也曾觉得没活路想喝药自杀,二舅被打的不敢进屋,寒冬腊月钻到羊圈里搂着小羊过夜……后来母亲的姐姐和人私奔跑了,这更加激怒了外祖父,没跑掉的自然愈发日子不好过,母亲说那时候没别的念头,或者一死了之,或者不管什么地方只要能离开就行。这时候我祖父也在考虑儿子们的婚姻大事,两家本来互有往来,祖父清楚母亲的困境,就把他接到了大牟山,撮合了她和父亲的婚事,绝望中的母亲忽然来到一个完整的大家庭,好像终于看到了温暖和希望。


孩子们出嫁成家纷纷逃离,外祖父就只能折磨外祖母一个人,外祖母又生性懦弱,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五十多岁的时候服农药自尽。逼死外祖母,外祖父也等于自掘坟墓,没有了老伴的照顾,他的身体也很快垮了,没过几年便走完了让儿女们敬畏恐惧、爱恨交织的一生。


不过外祖父也并非仅有暴戾的一面,他也有春风化雨的时候,比如对我们隔代人就尤其好,和蔼可亲,关怀备至,至今我记得外祖父的柔声细语,和他送给我的小猫小羊,外祖父给了我无限的慈爱。


我的母亲、父亲


 七 

嫁到大牟山的母亲很快发现,这里没有大家庭的呵护,而是置身另一个战场。之前说好的当亲闺女看待没有兑现,两个原本各自不受待见的人组成的小家庭却遭到了加倍的嫌恶和敌视。许是人穷志短,贫穷可以让人为了一块砖、一把米、一筐煤而反目成仇。昔日儒雅宽厚的史叔叔转眼变成了口惠而实不至的大恶人,偏偏母亲是在战斗中长大的,也多少继承了外祖父乖戾刚强的性格,而且聪明机智、能言善辩、软硬不吃,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下来,即令见多识广老谋深算的祖父也觉得遇到了对手,钟鸣鼎食的大家庭梦是实现不了了,分家吧。老家的宅子本是哥仨均分,父母没要,自愿扫地出门,借钱买房另立门户,两代老人分别由大叔和老叔赡养,事实上因为祖父仅比父亲大15岁,刚四十多岁正值壮年,没结婚的子女都跟他过,只是把小家庭赶出去了。


父母和我们姐弟


每次谈起分家后一穷二白的日子,母亲就会数落父亲,如果没有她,早就要了饭,父亲也并不否认。母亲确实争气要强,精明能干,敲打鞭策着父亲,勉力维持这个小家,养育了姐姐和我,督促我们上学读书,不要重蹈他们的悲剧命运。那时已经包产到户了,父亲不爱干农活,经常一到农忙他外面也忙,就算下地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母亲就一个人干,把我和姐姐放在地头土坑里,我从坑沿往上爬,姐姐就在后面往回拖,也许我俩就是困境中的母亲坚持下去的希望吧。我俩的名字都是外祖父取的,母亲给姐姐取名晓霞,外祖父说金色的霞光好,叫金霞。我出生后曾祖母说四世同堂了应该叫四辈儿,祖父说叫史新民,做新式农民,母亲却另有想法,因为和祖父的矛盾,她想叫我“史法”,以便子承母志继续“儒法”斗争,还是外祖父一锤定音,生辰里有吉利数5,就叫占五。母亲的坏脾气不只针对祖父。小时候大概每隔十天半个月家里就会有一次“爆发”,就像间歇性喷发的火山,轻则唇枪舌剑,重则拳脚相加,有时候惊天动地,一般都是母亲单方面向父亲施加,偶尔父亲还两句嘴也只能招致更猛烈的炮火,那种场面是我和姐姐永远的创伤和噩梦。每次遇到母亲歇斯底里的发作,我都会暗下决心,将来绝不做这样的家长,我的家永远不要战争。但母亲终究不是外祖父,对我们是爱之深责之切,对父亲更是刀子嘴豆腐心,这也是命,是生活,是爱。


总之家庭维持了下来,日子还越过越好,九十年代初翻盖了四间新房,我和姐姐也争气,都考学工作摆脱了土里刨食的命运。姐姐早慧,让人省心,早早毕业工作,我则懵懂得多,虽然小时候就被曾祖母夸口——“我这大重孙子将来就是个大秀才!”,母亲也偏向我,因为我小时候长得像女孩儿,母亲总说“男长女相,必有贵样”,姐姐不服气说贵恙就是有病。确实我小时候身体也弱,长大了更没少让人费心,一路跟头把式的,没让他们太失望就好。


姐姐和我


 八 

父亲人际关系广,也热心愿意帮人办事,所以人缘儿好。这一点姐姐和我以及几个叔伯弟妹都深有体会,小时候但凡三里五乡之内,只要报上父亲的名字,都会让人另眼相待,遇事不挨欺负,啥事也都好办,那种被卵翼有底气的感觉,是一个孩子最大的自豪。


除了文慧跟一个比祖父小不了几岁的人私奔,与家里人再无来往之外,父亲与大部分弟姐关系都不错,老哥儿仨中与大叔最默契,毕竟一奶同胞,最让父亲操心和寒心的是老叔,却不是因为同父异母。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这句话最适合父母和老叔。父亲从来没外待过老叔,只要力所能及都会竭尽所能地照顾他、操心他。从小我和姐姐就拿老叔当一家人,整天一块儿吃,一块儿玩儿。老叔也偏向我,三伏天买了西瓜就骑自行车过来载我去吃,任凭姐姐在后面愤怒的抗议。老叔很聪明,什么新鲜玩艺儿他一摆弄就会,修理各种电器、机器无师自通,父亲就带着他演电影,父亲负责联系业务,老叔负责摆弄放映机,哥俩披星带月不怕辛劳,赚了钱平分,苦日子也有奔头。听说村里电工空缺,父亲又跑到乡里托人找关系,终于给老叔找了一份电工的铁饭碗。母亲则更操心老叔的婚姻大事,这时候祖父的存在已经是严重的负资产,说对象的只要一提这家庭就摇头,老叔经常喝醉了跟母亲抹眼泪——大嫂啊,我都二十八了,还娶不上媳妇儿,呜呜呜。父亲母亲想尽办法给他张罗,请媒人吃饭,托人介绍,把家里腾出来给他和对象幽会,本村的、外村的、东北的、四川的、云南的,终于从大山里说成了个人高马大的好媳妇。工作有了,媳妇有了,俩大胖小子也抱上了,兄弟之间的关系却越来越差。老叔先是不去演电影了,父亲联系好了也不去,就着抽烟打麻将,谁叫也不动,眼皮也不抬一下,无奈之下,母亲顶替了一阵儿,电影放映队终究还是散了伙。然后就为祖父养老送终的事闹腾,虽然极左路线时期开除教职之事已经平反恢复了待遇,但并未改变他凄凉的晚景。此时祖父已经病卧不起,不再是任何人的对手,我去看祖父,跟他说好好养病等我考上大学的好消息,祖父笑了笑。祖母的老伴儿也去世了,俩人一度曾有意复合,却遭到所有人的反对,太像一出戏了不是,也该落幕了。祖父祖母先后离世,当时我正面临高考,家里也没给消息。再往后老叔老婶就开始六亲不认,好像谁都亏待了他们,谁都对不起他们,与弟兄姐妹们日益疏远,直至不相往来。但父母总是对我和姐姐说,不要管他们这一代人的事,小时候你老叔对你们不错,别忘了他。就这么每逢过年过节,我和姐姐只要回老家都会去看老叔,我拎两瓶酒,姐姐留二百块钱,大叔家的兄弟有时也会同去拜年。老叔每次见我们也很高兴,老婶有时还说让我们留下来吃饭,但始终再未登过父亲的家门。


我们家和大叔大婶与奶奶


 九 

时间总是流逝,不经意间,父亲也老了。谁都没想过,父亲的身体会出大问题。印象中的父亲像猪八戒一样心宽体胖,能吃能睡,打起呼噜来大街上都能听到,小时候夜里害怕,听到父亲的鼾声就有安全感。父亲在外面喝酒,酩酊大醉,被人背回家,他爬在炕头吐,小猪跑进来在地上吃,连猪都醉了。父亲爱抽烟,我们都嫌呛,尤其家里有了外孙女筱寒和孙女筱伊,只要他想抽烟就会被赶到外边去,他也乐呵呵的没意见。所有人都觉得他就是个铁打的不需要关心的人。后来他慢慢不吸烟了,也没人想太多,觉得他最大的问题应该是心脑血管、高血压、糖尿病这些,戒了烟挺好,有利健康,不知道这可能是个不好的兆头。


父亲晚年有两件不顺心的事,一件是姐姐离婚,他是很不情愿看到的,老人本就看重平安、稳定、家庭完整,而且父母也害怕我们重蹈祖父的覆辙。可终归是女大不由爹,慢慢也就接受了。还有一件却和水库有关。这次是瀑河水库边的石龙山被买下了,大牟山要征地、迁坟,我家坟地就在石龙山北侧翠柏掩映的山坡上,当年是曾祖父亲选的,他说这里风水好,将来他百年之后躺在这儿,头枕石龙山,脚抵玉皇顶,没有比这更好的风水宝地了。玉皇顶是水库西侧椿木峪村背后的大山,和釜山南北相峙。父亲把家里祖坟迁到了水库西侧,釜山和玉皇顶山前,这里牟山石龙山遥遥相望、新村旧村尽收眼底,按理说也有风水,但并没有给父亲带来好运,反倒因此卷入了纷争的漩涡。欲望使人疯狂,无论是饥饿、狂热还是金钱。在资本的搅动下,沉寂了几十年的山村变得躁动,受到利益蛊惑的村民如同着了魔,原本大半辈子和和和气气的老乡亲也能翻脸不认人。父亲再次体会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很长时间闷闷不乐,当然最终事情过去了,我们都在外工作也没太关心过。


13年入冬,雾霾渐起的时节,有天母亲给我打电话,说父亲咳嗽好久了,输液好几天仍不见轻,我说那明天到县医院查查吧,当时也没多想,能有什么大问题呢。可是第二天随着检查的进行,做医生的同学脸色却逐渐凝重,CT片子出来后他把我叫到一边,说情况不太好,我给你找个主任看看,你单独和医生说。顾不上多想,赶紧上住院部八楼,抬头看,胸外肿瘤科,一丝不详的预感掠过,主任医生接过CT片,平静的说,肺癌晚期。我的眼泪顿时就下来了,声音也已哽咽,能手术吗?不能,那还有多久?不一定,一般三到六个月吧。擦干眼泪,平稳了一下情绪,和医生商量好说辞,我把父母亲叫到医生办公室,跟他说肺部有点阴影,需要留院观察,现在没床位,先回家安顿一下,明天再过来。我跟父母亲说你们先回,我再打听打听床位的事。目送二老走进电梯,转身走到楼梯外间,拿出电话给姐姐拨过去,接通了,这边已是泣不成声,姐姐一下就明白了,也哭了。后来我俩商定,抱着一线希望再到北京大医院复查一次,但愿是误诊。北京的结果当然没误诊,而且还要严重,不单肺癌,还有肾癌,都是双侧,并已扩散至腹腔、淋巴多处。


除了父亲,每个人都明白,接下来就是时间的问题了。



 十 

父亲的病情手术已经没有意义,医生建议保守治疗,出现什么症状应对什么症状,在保证生活质量的前提下尽量延长生命。我们和母亲商量后觉得只能如此,是否化疗的问题上也意见一致,耳闻目睹了太多例子,确诊癌症,手术化疗,病情反复,受尽折磨,最终不治,不外如此。我们不想让父亲这样走完最后的日子,不是怕花冤枉钱,是不忍让他受冤枉罪,不忍看他在没有尊严没有质量的人为的额外的摧残中耗尽生命。而且父亲年纪越大越关注自己的身体健康,他无法做到直面癌症的真相,告诉他实情只会使他余生变成绝望的等死,大叔也理解这些,他了解自己的哥哥,认可这样做对他更好。就这样,我们每隔半个月去一次北京中医专家门诊,从咳嗽开始,应对咳血、背痛等一个接一个的症状,北京的老姨家成了落脚店。中药西药灵芝偏方都用上了,为防后期癌痛,我还到医院办了专用证件,储备了吗啡片。


父亲一直不打听自己的病情,好像在有意回避。为了让他放心,我把几十页的北京友谊医院病例重新复印、拼接、取舍、修改,诊断结论改为“肺气肿、肺炎、肾囊肿和高血压、糖尿病,未发现癌细胞”,拿回去让他看。父亲的病情稳定了下来,止住了咳嗽,不再咳血,背痛也消失了,就像正常人一样。我们开始争分夺秒的让父亲享受生活,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老家、县城、苏州,父亲想在哪儿住就在哪儿住,坐飞机,上高铁,乘地铁,游园林,赏山水,逛商场,弹钢琴,玩旋转木马,做足底按摩,在大宾馆泡澡,理二十块钱一次的发。那年春节,全家人在老家过年,除夕夜我和姐姐给父亲开家庭演唱会,姐姐唱《青藏高原》,我唱《向天再借五百年》,我俩唱得卖劲儿,父亲乐得合不拢嘴。我给他买了躺椅,可以躺在上面养神,喝水,听京东大鼓,姐姐给他买了电动自行车,他可以骑车去村东赶集买菜。见父亲闲得慌了,母亲还把他音乐会的朋友们邀到家里,老伙计们吹拉弹唱乐呵一番,更多的时候是他和大叔哥俩捋起裤腿儿坐在台阶上唠嗑儿,就像他们儿时一样。大叔家儿子结婚,喜联是父亲写的,上联万里前程比翼鸟,下联百年佳偶结同心,大家看了都说好。父亲坐在院子里看着亲友们为新人忙活,比亲儿子结婚的时候还高兴。那奇迹般的十个月,是父亲度过的最丰富、安详、快乐的时光。


父亲与母亲玩玩旋转木马


病魔不会停止,虽然没有明显的病痛,父亲身体的机能却已开始失衡,日益严重的便秘、尿频、失眠困扰之下,他开始充满焦虑,郁郁寡欢。期间本村一个同龄人患肺癌离世,对他也是个打击。人往往在生命力旺盛的时候轻言生死,真到死亡迫近了却豁达不起来。入冬前,父亲和母亲又一次前往苏州姐姐那里,春节我们一家三口也过去团聚。此时的父亲已经像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体力和兴致游玩了,牢骚满腹,坐立不安,烦躁易怒。我和姐姐也无可奈何,自嘲说应该有两本书解决,一本叫《癌症患者如何自我调整心态》,一本叫《患者家属如何提高陪护水平》。节后他们回了老家,我因为忙于工作,只能周末回去看看。父亲的病情每况愈下,心态也愈发脆弱,总是带着满脸的惶惑述说自己的病情,怎么安慰也无济于事,这种焦虑也传染给了母亲,俩人终日愁云笼罩,唉声叹气。


2015年春节全家福(苏州)


 十一 

该来的终归要来。进入初夏,父亲接连摔倒了两次,都是后半夜发生,凌晨母亲给我打电话。我请假回家,发现父亲走路失去方向感,左边的肩膀总会撞到门框,原来焦虑的症状几乎变得不可收拾,神志也大有问题,寝食难安,坐立不宁,躺下睡不着,坐着又打瞌睡,刚撒完尿,转身就又要去一趟。白天还好,夜里就更难熬,有时说胡话,在炕沿边儿上来下去,自己又不稳当,时刻要人搀扶,母亲疲于应付,两个人就像在进行一场生命消耗战。咨询了医生,应该是癌症脑转移的表现,建议服用安宫牛黄丸试试,或许能有益处,买回服下,却并不见效。当晚,父亲起夜的折腾已经到了癫狂的程度,一边闭着眼睛急促的呼吸,一只手发疯般的拍打着肚皮,父亲折腾得喘不过气,母亲用身体拦着他,我们给他喝了一片安定,可也不见效。后半夜父亲又开始说胡话,并且出现失禁。父亲说他要走了,没有意义了,迷乱中母亲问他想见谁,他说想我们占武和霞,问他还想见谁,他说谁都想见。此后父亲就再也没站起来过,也没有完全清醒过,他瘫痪了,神志模糊了。第二天,几个姑姑闻讯来看望父亲,大叔家的四个妹妹一个弟弟也先后赶回来,一个个失魂落魄进门就哭,他们几个和父亲都有感情,小时候都是在他肚皮上“骑大马”,长大了也拿他当最亲的人。姐姐和外甥女回来了,还有一些亲友闻讯也来看望。大叔每天早晚至少来两趟,他说不想来,看见这样子难受,可不来又放心不下。父亲恍惚中还能认人,有时候还会说几句完整的话,但又并非完全清醒,他就像喝醉了酒似的,神游八方,无牵无挂,再也没有烦恼,没有忧虑,不再焦躁,不再惶恐。晚上父亲不停的胡言乱语,有时他认不出家人,也忘了自己是谁,有时会高叫死人的名字,有时会唱歌唱戏,依然字正腔圆,但更多的时候他在遥远的地方开会,像个大官。有时安静下来,父亲在惨淡的灯光下凝望着屋顶,缓缓的举起一支手臂,好像要去抓住什么,有时侧身而卧,眼神空洞的看着我,像一头醉倒的狮子。


因为缺乏护理经验,父亲一度出现了褥疮,我买回了专用床垫,在母亲和姐姐的悉心照料下很快愈合了。红烧肉,米粥,罐头,黑芝麻糊等等,母亲喂什么父亲就吃什么,我们给他理发,刮脸,剪指甲,擦身,还用上了纸尿裤和奶瓶,包裹得就像个巨型婴儿,母亲说他是要把小时候没享受到的关爱都找回来。


伺候垂危的病人是件身心都很辛苦的事,为了照顾父亲,母亲的身体已经累垮,我和姐姐轮流请假帮忙也是腰酸背痛。人身心太累了就会情绪不好,有时忍不住想这过程太难熬了,快结束吧,可一转念又不由暗自垂泪,生老病死都要经历,我们好好陪父亲走过这最后一程吧。


父亲的情况偶尔好些,可以在搀扶下坐一会儿,说几句话,可是无论眼神还是思维都让人明白,这已经不是好好的那个人了,留在这儿的不过是一个躯壳,他的魂魄早已不知所踪。


挽救父亲的努力从未停止,安宫牛黄丸买了两大盒,还有朋友送的散装的,总计大概喝了近三十丸,后来又用过牛黄清心丸等药,在母亲和姐姐眼里,这已经是一种寄托,还试过烧香请神各种歪招,用她们的话,试过了将来不后悔。父亲的情况轻两天重两天,一次比一次凶险,一天比一天衰弱,我们也没有放弃,吃不下东西就喝奶粉,喝不了奶粉就输营养液。父亲头发脱落了很多,胡须长得疯快,脸上一个瘊子突然涨得很大。父亲不再说话,发高烧、抽搐,用药后汗出如浆,脸上好像结了一层霜雪。姐姐离家两天,父亲也两天不吃东西了,夜里痰糊在嗓子里,呼吸好像开了锅。翌日给他吸了痰,呼吸顺畅了许多,输完最后一瓶营养液,我发现父亲呼吸明显急促,赶紧把母亲喊过来,父亲剧烈的喘息,然后呼吸暂停,我们赶紧拍打他,又喘几口,又停,再拍打,父亲睁了睁眼,从腹腔深处吐出了一口气,就闭了眼再无反应,没了呼吸,没了脉搏,没了体温。时间定格在2015年9月16日13点10分,我和母亲明白,一切都结束了。



 十二 

和先人相比,父亲的葬礼倍极哀荣。亲友该来的都来了,除了老叔一家。几年前老叔中风住院,父亲着急的给我打电话,嘱咐我去医院看望,此番父亲从病重到垂危乃至亡故,老叔每天遛弯儿从门前经过却从未探视过一眼。大家都对他寒了心,没人提他。


磕头,烧纸,还礼,送孝,守灵,两个晨昏过去,终于到了出殡的日子。就要起灵了,子女晚辈逐个跪拜告别,每个都哭得像个泪人,我跪在父亲灵前,一只灰白的蛾子飞了过来,落在烛台跟前,缓缓的扇动着翅膀,我看着这一幕,感觉一切就像一场梦,太不真实。几声炮响,鼓乐齐鸣,泥盆摔得粉碎,纸灰四处飞扬,灵车缓缓驶出家门。管事的长辈低声提醒,乡亲们都看着呢,哭不出来也得哭,可我真的哭不出。送葬队伍走出了村子,围观的人群各自散去,女眷上车,只留我和三个小辈兄弟走在灵车前。抬头看着村口,那熟悉的街道,挺直的白杨,茂盛的野草,饱满的庄稼,父亲坎坷的一生刹那间奔流眼底,泪水夺眶而出,我放声大哭。父亲真的是死了,再也见不到了,从今往后大牟山的家里再也找寻不见我的父亲,今晚开始他就只能孤零零的栖身荒郊野外了。给了我生命的父亲,养育我成人的父亲,呵护我的父亲,好脾气的父亲,不想死的父亲,就要葬在这一抔黄土之下了。我一路嚎哭,像个在黑夜里走失的孩子,任凭涕泗横流,淌在脸上,淌到衣服上,淌在泥土上。我一路嚎哭,像个在旷野中怒吼的汉子,在父亲几十年耕种的地头,在父亲无数次奔波的路口,在釜山和玉皇顶的山前。我嚎哭着扑倒在即将掩埋父亲的墓穴前,谁也不能阻止我,妻子慌了手脚,孩子吓得睁大了眼睛,大叔厉声呵斥着我,姐姐奔过来掐我的人中,他们以为我哭坏了神经,其实我头脑异常清醒,只是停不下来。就让我最后任性一次吧,我要用这哭声和父亲告别。


不知为何,很少梦到父亲。女儿说她梦到过,看到爷爷在老家院子里拉二胡,很高兴的样子。我也梦过一次,梦中我和母亲看着父亲在祖坟前跪拜,红光满面,然后满意的躺在了那里。


头七那天天气阴沉,我们去给父亲上坟。走到路口,迎面却遇到了老叔,他也明显衰老了,尽管没看他的眼睛,我知道他在直盯着我,经过他身边的一刻,我还是叫了一声老叔,身后却没人理他。


荒草茫茫,高坟嶕峣,山川不语,百感交集。我们在坟前摆上各种祭品,斟满酒,点上烟,我们鞠躬如仪,说些告慰的话。纸钱熊熊燃烧,雨丝漫天飘洒,云端仿佛看见父亲的笑脸。而村头地平线上,仍可见老叔的身影木然彳亍,好像一个死人。


父亲的安息之地


 十三 

老叔也死了,就在冬至前夜,距离父亲百日祭三天。至此,父亲这一辈已经有四人辞世,除了父亲,还有与他同母异父的兰、同父异母的文芹和老叔文杰,三个死于癌症,一个死于中风心梗。死者长已矣,尚在世的也难逃老病无常,子女们各忙各的,家族成员往来日稀。宇宙洪荒,人生真如白驹过隙,既然都是在向死而生,那么将死之人也就不必为先走一步的哀伤不已了,而那几代人的悲欢离合、恩怨纠葛也终将烟消云散、化作埃土。


又是雾霾笼罩的冬天,大牟山一片萧瑟凋敝,村边的水沟又被垃圾填满,近些年降雨减少,已经没有多少山水下来了。瀑河已断流多年,水库做过数次防渗,也只在雨季暂时积一洼水,派不上用场。石龙山被高高的围墙圈起,里面植被渐有恢复,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釜山和周围的山一样,早年被开山采石挖得满目疮痍,如今当年的开山者老了,子女们也不复重操旧业,而是纷纷进城打工赚钱。也许真有一天,蓝天和星空会重回视线,泔冽的瀑河再度奔涌,牟山釜山石龙山遍山苍翠游人如织。那些曾经在这片土地生生不息的人呢,连同大牟山的名字,或者被遗忘,或者被记起。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父亲。


2015年12月  




2021年4月10日,一个在加拿大的网友说今天是兄弟姐妹节,还有这个节日啊,我是第一次听说。

我和弟弟,相差一岁(用他小时候的话说是21个月),我们姐弟,经常用苏轼写给苏辙的诗,表达我们的同胞之情:“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四十多年来,我们姐弟两个,一直互相帮助,彼此支持,相互尊重,互不干涉,每到急难,必挺身而出,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姐弟的确是父母的骄傲,也是孩子们的榜样。

父亲安息。


史金霞            

2021年6月22日于芝加哥


史金霞丨怀念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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